杨辛:我以泰山喻中华

2014-01-15 20:13  北京大学EMBA研修班   未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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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辛,北京大学教授,我国著名美学家。1922年5月生,1947年肄业于北平艺术专科学校。长期在北京大学从事美学教育和研究,1960年至1988年任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主任,1989年至1990年任北京大学艺术教研室主任。曾任中华美学学会第一、二届常务理事、全国高等学校美学研究会副会长。1992年,获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。2008年,获得中国美术家协会“卓有成就的美术史论家”奖。2012年,获得“北京大学哲学教育终身成就奖”。杨辛和甘霖合著的《美学原理》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影响广泛的美学教材之一,至今已重印40多次。 近日,《中国文化报》记者杨晓华在北京杨辛先生寓所对其进行了采访。

 

 

杨晓华:从1979年首次登泰山以来,您坚持登泰山,一往情深,老而弥笃。您和泰山为何有如此深挚之缘分?

 

杨辛:中国文化哺育的每一个人都和泰山有着一定的精神联系。我们从记事起,就不断听到“稳如泰山”“安如泰山”“泰山压顶”“泰山北斗”“有眼不识泰山”“一叶蔽目,不见泰山”“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”等熟语,泰山作为一种精神基因,已经深深嵌入中国文化传统之中。在汉语的古文字中,泰与“大”“太”同义,在中国人看来,泰山几乎就是“平安”“伟大”“崇高”的同义词,所以孟子说: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。

 

1979年,中华美学会在山东济南召开工作会议,会议期间,我和武汉大学的刘纲纪教授同游泰山。在岱顶,我们晚上住在2元钱一宿的简陋棚子里,但是第二天清晨,我们看到了一生中最为壮丽辉煌的泰山日出,激动不已。从此,我被泰山的雄伟深深折服,每年坚持登山,有的年份不止一次,到现在总计42次,其中徒步登山37次。80多岁以后,我坐车到中天门再往上登。今年我还准备再去。每一次登山,我都经历一次精神的沐浴和更新。如今虽是92岁,仍然觉得心志顽强,精神不老,这和泰山给我的激励直接相关。

 

杨晓华:不仅是登泰山,作为一个美学家,先生还参与到了泰山文化的研究、创造和发扬之中。先生认为泰山是“华夏之魂”。中国的名山大川为数众多,各有千秋,为什么先生独对泰山有如此崇高的评价?

 

杨辛:早期我登泰山,主要还是从亲近自然,怡情悦性的角度感受泰山。1986年,泰山准备申请联合国的世界文化遗产,北大受命进行学术论证,成立了一个专家小组,我负责美学方面。1987年泰山申遗成功,我们的报告被联合国专家认为是第三世界国家中最好的一份。正是在准备报告期间,我有幸从不同路径、不同视角,全方位地审视和体会泰山,我对泰山的认识、超越个人的心志体验而进入学术文化的梳理、鉴赏和阐发当中。

 

我认为,在自然美中有两种美的类型,一是壮美,一是优美,或称作“阳刚之美”和“阴柔之美”。泰山是阳刚之美,这种阳刚之美具有自然风貌的基础:泰山“拔地通天”与周围平原丘陵形成强烈对比;泰山山势累叠,如大海巨澜,从一天门到中天门再到南天门,一浪高过一浪,气势磅礴,节奏鲜明,《诗经》中以“泰山岩岩”状之,实乃传神妙语;泰山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巨大雕塑,基础宽阔,形体浑厚,沉雄稳重,可谓“泰山如坐”;泰山以坚硬的花岗岩为主要岩体,巨石交叠,形貌多姿,赫然矗立,动人心魄;泰山的苍松郁郁葱葱,虬枝峥嵘,占谷为林,顺风成韵,美不胜收;泰山的万壑烟霞呼吸天地,流动嬗变,清代叶燮形容是“天地之至文”。

 

泰山的壮美虽然以自然美为基础,但也离不开历史文化的凝结和丰富。泰山以“朝天”为中心的宏大构思,道路、溪水与山谷的妙合无垠,人文营构与自然景物的浑然一体,这一切一方面深化了泰山壮美的主体风格,另一方面增加了泰山娱人怡情的玄机和妙趣,使得泰山具有了天、地、人亲密无间,相互依仗,相互激发的空灵和博大的境界。

 

“高而可登,雄而可亲,松石为骨,清泉为心,呼吸宇宙,吐纳风云,海天之怀,华夏之魂。”这是我对泰山最见性情的描写。这首诗被做成泰山的摩崖石刻,据说在当地已经广为流传了。

 

杨晓华:您还认为人们对泰山的审美方式存在历史的阶段性变迁。

 

杨辛:这种变迁经历了“自然崇拜”“比德”和“畅神”三个阶段。远古时代,生产力低下,民智未开,自然神秘而庄严,人们对大山的伟岸、雄壮和气象万千产生深深的敬畏,人们希望从山的恩赐和保护中获得财富和力量,泰山因为结合了太阳崇拜,具有了更加崇高的地位,连汉武帝刘彻都对着泰山击节赞叹:“高矣、极矣、大矣、特矣、壮矣、赫矣、骇矣、惑矣。”

 

“比德”作为一种观物方式,在春秋战国就较为普遍。《诗经》中的比兴,《楚辞》中的香草美人即是明证。孔子说:“仁者乐山,智者乐水。”因为山的安稳厚重和仁者的敦厚相似,大山蕴藏万物,好比仁者施惠于人。在这种关照中,山的特点和人的精神世界互相映照,成为伦理秩序和文化力量的象征。

 

在前两种认知中,都存在一定的审美空间,但是审美是依附性的,自然和道德威严还有可能造成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恫吓和压制。大约在魏晋时期,中国的审美意识逐步走向独立。曹植《飞龙篇》云:“晨游泰山,云雾窈窕。”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审美世界。唐代杜甫《望岳》云:“岱宗夫如何?齐鲁青未了。造化钟神秀,阴阳割昏晓。荡胸生层云,决眦入归鸟。会当凌绝顶, 一览众山小。”已经从自然审美的激发中产生了人生体验的豪迈和超越。南宋宗炳所谓“峰岫峣嶷,云林森渺……万趣触其深思……畅神而已”。当然,在历史上这三个阶段是相互交错的。

 

杨晓华:泰山被定为“五岳独尊”,这种地位有着明确的典籍根据吗?这种地位的获得最主要的原因是自然的,还是政治的、文化的?

 

杨辛:泰山又称东岳,在五岳当中,海拔是第三位,它之所以获得“五岳独尊”的地位,主要是历史文化的缘由。中国人崇拜太阳,太阳温暖、光明,普照人间,滋养万物。泰山耸立于齐鲁平原,东临苍茫大海。海上日出,泰山之巅是想象中最先可以观瞻到的地方,因此人们很自然把对太阳的崇拜转化为对泰山的尊崇。《史记集解》载:“天高不可及,于泰山上立封禅而祭之,冀近神灵也。”这种尊崇,后来就导致帝王封禅,泰山成为政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。据《史记》记载,在秦始皇之前就曾有72个帝王在泰山祭祀。帝王的祭祀活动深刻影响了人们的泰山崇拜心理,一般学者认为,最迟在汉代,五岳之说、泰山之尊就确定了。

 

依我之见,泰山的文化内容包含丰富,意蕴深刻,至少有四个方面的人文价值可以探究。首先从政治而言,泰山通天接地,是国家统一、天下安定的象征,是政治清明、国运昌盛的表现。其次,从哲学上讲,泰山构筑了天人交契的博大时空,体现了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的精神,是民族生命力的象征。第三,从伦理学上讲,泰山包容万物,厚德载物,体现了中华民族厚重、宽容的人格精神。第四,从美学上讲,泰山的自然和人文景观整体呈现了一种阳刚之美,具有宏伟远大的气魄。从这几方面考察,泰山都是我们民族精神的象征。泰山和黄河一样,象征着中国人民的伟大、质朴、刚健、进取、智慧和坚韧。

 

杨晓华:作为学者,您超越了普通的游嬉心态,对泰山文化的绎解丰富而深刻,您还身体力行参与到了对泰山文化的继承和发扬之中。我想知道,就您个人而言,是什么使得您如此动情地亲近泰山、颂扬泰山?

 

杨辛:前几年,我和清华大学吴良镛先生同去泰山。清华建筑学院的一位朋友问我:“您可否用一个词来概括泰山对您的最深刻的影响?”我竟一时凝塞。后来还是从哲学上想到,这个词应该是生命的“生”。

 

泰山文化是以生命为中心的天人之学,其最大魅力就是能激发人的生命力。对个体和国家皆是如此。儒家经典《周易》云:“天地之大德日生。”天地最大的德行就是使万物生生不息,人要向天地学习就要厚德载物,自强不息。和泰山的因缘改变了我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。

 

在泰山,最惊魂摄魄的体验就是观泰山日出。泰山日出不是温和、秀雅,以妖娆示人,而是在天风莽荡、云涛汹涌中腾跃而起,喷薄而出,刹那间光芒万丈。这是一曲壮美的生命的赞歌。李白观其大美而言道:“平明登日观,举首开云关,精神四飞扬,如出天地间。”我登泰山共有七八次看到日出,其中只有两三次看得最充分。

 

不仅是日出。还有泰山松,其生存条件最为酷劣——泰山是坚硬的石头山,缺少泥土。泰山松生长在石缝中,破石为土,云雾作乳,硬是从石头缝里的贫瘠泥土中汲取营养而生长。“泰山第一松”“迎客松”“卧龙松”等造型奇特,征显自然生命力之顽强。

 

泰山挑山工,则是人文存在中最直接的显象。他们是泰山孕育的优秀子民,“性实在,不谈空;步步稳,担担重,汉如泉,劲如松;顶烈日,迎寒风,春到夏,秋到冬”。

 

在上世纪80年代,有一段我疾病染身、形销骨立,体重只有43公斤,甚有颓唐萧瑟之感。但是我坚持登泰山、感受泰山,向泰山学习,十分幸运地走出了生命的低谷。

 

泰山的自然和人文气象熏陶和激发了我的生命活力,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激励了我的学术、文化生命。我的美学思想,书法、诗歌作品,超越桑榆晚境的囿限,得有持续的精进和升华。我为泰山写了30多首诗歌,新出版的《全泰山诗》即选了29首。我有诗云:人生七十也寻常,八十逢秋叶未黄,九十枫林红如染,期颐迎春雪飘扬。生命从自然中来到自然中去,似如圆周运转,不必设定终点,任何一点都可以是起点。即使个体生命结束了,也可以融入大千宇宙,与日月同光,天地同寿。

 

杨晓华:无论多么高深的哲学思想还是丰富的文化意蕴,作为一座大山,这一切都只有在登临之中才会有真切的体验,这应是您不断攀登的原因所在。

 

杨辛:的确如此。泰山文化是自然和人文景观的完美结合。一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认为,泰山的自然和人文景观融合得这样好,是中国人的一个创造。但是“泰山之妙在于登”登山的乐趣不仅在于目标极顶,在真切的攀登之中,历史文化、天人幽思,才会溶入自己的血液,化为充沛的精神气脉。在攀登中,人和自然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,山势险峻,路在山谷,道奇且险,但人心平稳,仿佛在泰山的怀抱中亲切地拾级而上,真正体验到“雄而可亲”。人与人之间也显得分外和谐,登山中你少看见愁眉苦脸,即使很累人们也是面带笑容,萍水相逢也亲切地招呼。还有,就是人的身心之间的和谐,要注意登山的强度要和自然肌体的状况相适应,才能尽得其乐。

 

杨晓华:泰山的高妙还在于,把艰苦的攀登变成了一种审美的过程,甚至是人生过程的一种隐喻。当我了解到您的一生经历的时候,我还明白了,坚韧的攀登,其实一直是您生命的基本状况和体验。

 

杨辛:对泰山的理解,对攀登的热爱,确实和我的人生经历有一定关系。我12岁时父母亲就去世。经济最困难的时候,住在破庙里。16岁到民生轮船公司做学徒。我亲眼看见,日本鬼子搞“疲劳轰炸”,几千人闷死在重庆较场口防空洞,死难者的尸体在朝天门码头上堆积如山。为了打日本鬼子,后来我和中学的同学报名参加了印缅远征军。当部队要调往东北打共产党的时候,又和同学逃跑到昆明,受到进步思潮影响参加学生运动。后考入北平艺专上学,又因参加学生运动被列入国民党黑名单,就投奔冀察热辽解放区,参加革命。1956年中央提出向科学进军,汤用彤先生把我从吉林调到北大,从此就一直在北大教书。文化大革命期间,我被打成“黑帮”,挂黑牌,做过木工、砸煤工。

 

我的人生确实就像一种艰难而历险的攀登,虽历尽坎坷,始终追求进步和光明。当我以超脱的心境在泰山的怀抱中攀登的时候,当我到达岱顶欣赏人间的无边景色的时候,我的生命更加昂扬和激越。我90岁时写下人生感悟:“凭艺术而赞美,登泰山而悟生,赏荷花而好洁,重友谊而贵诚,崇奉献而知乐,爱人民而怀恩。”这是我的人生观,也是我的艺术观。

 

杨晓华:您对泰山精神的认识和总结,灌注了您美学思想和人生体验。而今,又是什么因素在鼓舞您,以90多岁的高龄,执着于弘扬泰山精神?

 

杨辛:其实,对泰山精神文化的价值的高度认同和推重,非我一人之心。季羡林先生认为泰山是“国之魂魄,民之肝胆”,他认为:“泰山是中国文化的主要象征之一,欲弘扬中华文化,必先弘扬泰山文化。” 我个人觉得,泰山虽在历史上曾经被视为神山,披上了封建神权和特权的外衣,但在新的时代,我们要通过批判继承,在新的精神高度对泰山文化加以提炼和概括。

 

我们已经进入了21世纪,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,如洪钟大吕,激荡人心。就像抗日战争时期《黄河大合唱》用雷霆万钧、奔腾前进的黄河来激励人们的斗志一样,我们现在也需要一种大气磅礴充满阳刚之气的精神文化坐标,来激浊扬清、提振人心、充实魂魄,弘扬主旋律。泰山显造化之神力,聚自然之精华,续古今之文脉,历万古而弥新,其厚重、包容、和谐、坚韧和自强不息,都是当代中国人需要不断砥砺和发扬的民族精神的重要内容,都是当代中国需要不断补充的正能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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